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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教授的上述认识是具有代表性的,但是不是很正确呢?是否真正表述出了传统文化的内涵呢?这一点我有不同的看法。传统文化虽然有许多分支领域,但是,中医是最具代表性的。下面就以中医为例,次第讲述我的观点。
(1)何为理?
首先,我们要来认识的问题就是什么是"理"。传统文化孜孜以求的这个"理",是不是仅仅是一个精神和境界的问题,还是包括了精神和境界?我们可以先从文字的角度来考究这个问题。
《说文》曰:"理,治玉也。"所谓治玉,也就是雕刻玉。玉石开采出来以后,经过我们的琢磨,经过我们的精雕细刻,形成我们所需的形状,形成一个艺术品。所以,理的原意,是指的这样一个过程。在古人眼里,所有的物质中最致密的东西是什么呢?是玉。为什么玉看起来很冰清、很细腻呢?就是因为玉的纹理非常细润的缘故。大家知道历史上有一个庖丁解牛的故事,庖丁解牛,目无全牛。为什么呢?因为他非常熟悉牛的理,每一块肌肉的走向他都非常清楚,顺着这个走向、这个纹理去解牛,既快捷,又不费刀。那么,玉的理当然就要比牛的致密多了。所以,治玉更要加倍地细心,更要清楚这个理,顺着这个理去琢磨,去雕刻,就可以弄出我们所喜欢的艺术品,要是逆着这个理去雕刻,玉就会被损坏。理的原意就是这样。引申出来呢,就是你要这样走才行得通,那样走就行不通,为什么呢?因为理在这里发生作用。大家想想看,这样的理不是自然规律又是什么呢?自然规律,自然法则是不能违背的,违背了就行不通。俗话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理的意义就在这里。你要顺着走,路子才走得通,这就是理。人理也好,天理也好,自然之理也好,都是这样。自然之理就是我们要顺着这个理与自然相处,才行得通;人理就是我们如何跟人相处才行得通。所以,理不光是精神和境界的问题。理是一个很实在的东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这样走就行,那样走就会碰壁。而精神有时是虚无的、飘渺的,没办法把握的。
我们说在中医里面,更显得上面这个理、这个规律、这个法则的重要,而这个理、这个规律、这个法则是什么呢?就是阴阳四时!所以,在《素问•四气调神大论》里说:"故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也,死生之本也,逆之则灾害生,从之则苛疾不起,是谓得道。"这里为什么要用"得道"这个字眼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得道这个词在古人那里用得很多,得道可以升天,连天都可以升,还有什么不能的呢?那因为什么得道呢?因为你明白了这个理,顺着这个理走,当然就得道了,当然就步入坦途了。现在的宇宙飞船为什么能够升天呢?不就是因为我们弄清了相对论这个理吗?所以,这个理,这个道,这个道理都是很有义趣的词语,古如是,今亦如是。
(2)归纳与推演的结合
传统文化的建立是不是只有一个归纳呢?这一点上我也是不同意的,在《素问•上古天真论》里明确指出:"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这里的知道者,也就是得道者。得道者,当然必须是明理者。这里的理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阴阳,一个是术数。所以,这就有两个问题,阴阳表示的是归纳,《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这里将天地万物,将一切事物的变化、生杀都归结到阴阳里,所以,就归纳的角度而言,天下没有比阴阳更完美的归纳法。那么,术数呢?术数所表述的显然就是推演的一面,显然就是传统意义上的逻辑的一面。谈到推演和逻辑就必须联系数学,所以,杨教授认为在中国古代没有数学产生,只是到16、17 世纪西学传入后,才有了数学的苗子。而真正意义上的数学则到20 世纪才有,这要以清华、北大于20 世纪初开设数学课程为标志。那么,中国文化里究竟有没有数学呢?答案是肯定的,术数就是关于数学的学问。《四库全书总目》在谈到术数的定义时,有下面一段文字:"物生有象,象生有数,乘除推阐,务究造化之源者,是为数学。"当然,这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数理逻辑系统,但是,它属于推演的部分却是可以肯定的。所以,要想成为知道者,要想真正把握传统这门学问,就既要把握阴阳,又要明于术数。因此,传统文化是归纳和推演的结合,二者缺一不可。
(3)理性思考与内证实验
传统文化里没有实验,这个问题杨振宁教授只说对了一半。确实,在中国文化里我们看不到像现代的这样一类实验研究。就医学而言,运用人体以外的东西,如用大白兔、小白鼠或其他动物所进行的一系列实验,这样的实验的确没有。但是,在传统文化里,存在很细微、很精深的内证实验,却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正是因为这个内证实验和理性思考的结合,才产生了传统文化,才构建了中医理论。当然,内证实验这样一个问题确实不容易说清楚,为什么呢?任何一个有因为这个内证实验不是摆在我们面前的小白鼠,你看得见,摸得着,它完全是通过自身修炼来实现的一种能力。一旦具备了这一能力,就可以自在地进行各种有别于在机体之外进行的各种实验。所以,这个问题不好谈,但是,不谈不行。如果讲传统文化回避了这个问题,那么,我们就要按照上面的路子理解传统文化。这就会出现两种情况,要么,中医是不具备理论结构的经验医学,要么,中医的理论是仅凭思考得出来的结果。大家可以想想,光凭一个思考得出的理论,值不值得我们完全地去信受?大家也可以想想,中医的许多理论,中医的许多事实,光凭一个思考行吗?比如经络、穴位这样一些东西,你能够思考出来吗?比如风池、风府这个问题,你凭什么思考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特定的穴位要叫做风池、风府?你凭什么思考出少阳经是这样一个循行,太阳经又是那样一个循行?我想无论你如何聪明,这些东西也是思考不出来的。不信,你就思考出来一个看看。显然,如果没有内证实验的参与、没有非常精微实验的参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在传统文化,特别像中医这样的学问,在其理论的构建过程中,是既有思考,又有实验的。传统文化中没有实验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我们只有理由来区分内证实验与现代的外证实验,而根本没有理由来否定内证实验。这个问题不应该含糊。
因此,理性思考和精微实验是传统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理论是完全可以信受的。问题在于为什么现在很多人都不认为传统文化里有试验。因为我们很难想象内证实验是个什么东西,比如说经络,李时珍曾经说过,经络隧道,若非内视返观者,是难以说出道道的。内视返观是什么呢?内视返观就是典型的内证实验。具备这个内证能力,经络穴位都是看得见的东西,可是在现有的科学实验那里看不见,甚至动用最先进的科技手段也难以看见,那你完全可以不相信,所以,困难就在这里。
要进行上述的内证实验,需要主体具备一定的素养,一定的能力,在我们本身不具备这种内证实验的条件与能力的情况下,你有没有这样一个直觉?科学也需要直觉。爱因斯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直觉的信奉者。离开直觉,科学研究就少了一条腿。我想在我们许多人里,也许会有人具备这样一种内证的能力,也许一个也没有。但你相不相信呢?这是学中医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有人问我,学中医需要什么条件?我想就是需要这个条件,在你做不出来的情况下,你相不相信有这么一个存在?
内证实验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呢?梁启超的一句话说得很好:"心明便是天理。"这也是杨振宁教授在讲座中引用过的一句话。心明不是普通的心里明白,要获得这样一个心明是很不容易的。心明实在的就是已经具备了内证实验的这么一种状态。心明就可以内视,就可以返观,经络隧道就可以一目了然。你就可以进行内证实验的操作。为什么说这是内证实验呢?因为它不是在人体外部进行的。
大家知道,张仲景在《伤寒论》序言中提到过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做《胎胪药录》。过去认为,既然有一本《颅囟经》是讲小儿疾病的,现在又用一个胎字,所以,《胎胪药录》自然应该是讲小儿用药的书。如采用现代的语言来翻译,或者可以叫做《儿科用药全书》吧。但是,我们翻开历史就会清楚,东汉以前会不会有一本专讲小儿用药的书呢?《神农本草经》只分上、下、中三品,而不分内科、外科、妇科、儿科,就是到明代的《本草纲目》也只分木部、草部、石部、兽部,等等。所以,有这些常识,就不应该这样来思维《胎胪药录》。那么,《胎胪药录》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呢?胎,不是指胎儿,而是讲的胎息,是一种回复到胎儿时期的特殊呼吸状态。人一旦进入到胎息的状态,心明的状态也就自然产生了,内证的条件也就具备了,这个时候内证实验室就可以建立起来。此时,你对药物的感受是实实在在的,药物服下去以后,它的气味如何,它先走哪一经,后走哪一经,在这些部位发生什么作用,这些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所以,古人讲药物的气味,讲药物的归经,并不都是思考出来的,而是真正试验出来的。所以,《胎胪药录》就是在能够进行内证实验的条件下,对药物在体内运行作用过程的一个记录。
因此,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医理论的构建,完全是在理性思考与内证实验的结合下产生的。所以,光有思考,没有实验这样一种认识是不能接受的。可以接受的是,中医确实没有像现代一样的外证实验。
(4)理论的运用
中医理论产生以后,它是怎么应用的呢?理论应用就有一个技术问题。在现代科学领域里,我们可以划分为三大块,就是基础学科、技术学科、应用学科。技术学科是什么呢?就是基础理论与应用之间的一个桥梁,一个中介。为什么现代科学往往是科学技术并称呢?就是因为这两者中介科学的相互影响太大,有些时候科学决定技术,有些时候技术决定科学。比如物质结构的研究,没有理论不行,但是要突破非中介科理论,没有高速度、高能量的碰撞机也不行。所以,科学与技术是相辅相成的。但在传统文化里,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就是在理论与应用之间,缺少一个现代意义上的技术,理论与应用之间没有中介,没有桥梁。我们看现代医学,理论与应用之间有一个庞大的技术中介,整个现代科学的物理学、化学、生物学都在为这个中介服务,这使得医学理论的应用变得非常方便。现在,医生很少再用望触叩听去诊断疾病,而代之的就是上面这个庞大的技术中介,这一系列的理化检测手段。而中医呢?我们没有这样一个中介。理论的应用,理论价值的实现,这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去心领神会,靠我们自己去把握,这就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所以,要谈传统文化与现代科学的差别,我想最大的差别就在这里。现代科学里,理论与应用之间有一个技术中介来帮助实现理论的价值,而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医,完全没有这个中介。理论的应用只有靠主体直接来把握,主体能够把握多少呢?像现代科学这个技术的过程完全可以由科学精英来创造,而技术一旦创造出来,就可以进行大批的复制,这个过程是可以由普通技术工人来进行的。钱学森搞原子弹,并不需要他亲自去造原子弹,电脑的专家发明电脑后,也不需要他一台一台地去造电脑,技术就可以帮助他们完成这个过程。所以,现代技术是很方便的东西,它可以帮助我们,使再高深的理论都能够变成现实。所以,在现代科学面前,精英是可以复制的。但是,在传统的领域里就没有这样一个方便。这样一个理论再好,如果你不能把握的话,还是等于零。就像我们现在拿到相对论,我们能搞出什么明堂?大家可以想想,一个相对论摆在你面前,你可以搞出些什么东西?我很难想象这个问题。如果你搞不出什么,是否就能说这个相对论太落后,爱因斯坦太糟糕呢?所以,中医所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它落后就落后在这样一个环节上。并不是说它理论真正的落后了。因为历史上已经有非常多的精英成功地运用了这个理论,成功地运用它造出了"原子弹",造出了"计算机"。所以,我们应该有一个很清醒的头脑,要好好地思考上面的问题。思考清楚以后,我们就会发现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是出在理论的环节上,还是出在其他的环节上。
通过上面这些讨论,大家是不是能建立这样一个认识,中医这门学问,现在并不是理论出了问题,并不是理论滞后于临床,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中医的理论,你一旦进去了,你就会有感觉,你就会有受用,怎么还会说她滞后呢?
现在,如果我们有了这样一个共识:中医的问题没有出在理论上面。既然没有出在理论上,那为什么会出现我们今天的这个局面呢?这就需要从我们自身上去找原因。我们对中医理论的领悟如何?我们是否真正把握了中医理论的临床运用?记得1987 年,我的师父曾经接治过一例血气胸的病人,患者经过一周的西医保守治疗,病情不见缓解,仍高热不退,呼吸困难,左肺压缩2/3。在这种情况下,西医只有求诸手术治疗。但,患者本人及家属并不愿放弃保守治疗的希望,于是转而求治于我的师父。师父诊后,认为这是阳明病,属阳明不降所致,只要设法恢复阳明之降,血气胸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于是处了玉竹120 克、陈皮120 克、白芷120 克、大枣120 克,共四味药。服药以后出现大量腹泻,自觉症状迅速缓解,第四天,体温恢复正常,治疗一周血气全部吸收,左肺复原。血气胸与阳明又有什么关系呢?看来这完全是一个领悟和运用技巧的问题,而不是理论本身的问题。经典的这个理论不但能够解决20 世纪的问题,而且能够解决21 世纪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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