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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郭玉倡言“医者意也”后,历代皆有援引以为据者,但援引者大多不是针法医,所欲阐发的旨趣也与针法无关。实际上,热衷此说者主要是一些注重药物理论与应用的医家,显示出医疗技艺重心从针灸疗法向药物疗法的转移。伴随着上述从针到药的转移,医者之“意”自然会因两种疗法性质不同而有所区别。换言之,“意”的内涵在悄然之中发生了种种改变,表述的思想内容已与出典风马牛不相及。为要弄清“医者意也”这只旧瓶所装新酒的味道如何,则必须先看看是何人于何时向此瓶中灌入了何酒。
就管窥所及资料而言,在郭玉之后较早言及“医者意也”的是南朝名士陶弘景(456~536):
故陶隐居云:医者意也。古之所谓良医,盖以其意量而得其节,是知疗病者皆意出当时,不可以旧方医疗。
陶氏于医学方面的主要贡献,是将旧传《神农本草经》加以扩充、注释而成《本草经集注》。故上述之语显然是就方药而言。其后有隋唐间人许胤宗,“每疗,无不愈”。故人问曰:“公医术若神,何不著书以贻将来?”胤宗答道:
医者,意也,在人思虑。又脉候幽微,苦其难别,意之所解,口莫能宣。且古之名手,唯是别脉,脉既精别,然后识病。夫病之于药,有正相当者,唯须单用一味,直攻彼病,药力既纯,病即立愈。令人不能别脉,莫识病源,以情臆度,多安药味,譬之于猎,未知兔所,多发人马,空地遮围,或冀一人偶然逢也。如此疗疚,不亦疏乎!假令一药偶然当病,复共他味相和,君臣相制,气势不行,所以难差,谅由于此。脉之深趣,即不可言,虚设经方,岂加于旧。吾思之久矣,故不能著述耳。
在唐代医家孙思邈(581~682)的著作中,则不止一次地提到这一观点:张仲景曰:欲疗诸病,当先以汤药涤五脏六腑……故用汤也;若四肢病久,风冷发动,次当用散;……次当用丸……能参合而行之者,可谓上工。故曰医者意也。
若夫医道之为言,实惟意也。固以神存心手之际,意析毫芒之理,当其情之所得,口不能言;数之所在,言不能谕。
医者意也,善于用意,即为良医。
从总体上讲,医家真正大谈“医者意也”是在宋代之后。试观以下诸例。《太平圣惠方》序称:
夫医者意也。疚生于内,药调于外,医明其理,药效如神,触类而生,参详变易,精微之道,用意消停。
《夷坚乙志》记述北宋张锐以一种药治愈两人全然不同之病,因有人间其故:
敢问一药而治两疾何也?锐曰:此于经无所载,特以意处之。
南宋刘开《刘三点脉诀》自序云:
夫脉者天真要和之气也……大抵持脉之道,非言可传,非图可状,……学者当以意会而精别之。
南宋崔嘉彦《崔紫虚脉诀秘旨》自序,与上文全同。又,《历代名医蒙求》苏霖序(1220)云:
昔人序《本草》,尝有言曰:医者意也。盖谓医为人之司命,必致其意。……况医之道,有神圣工巧之殊;药之性,有君臣佐使之别;人之受病,则寒热燥湿,强弱盛衰,千变万态,不可言。既苟非精其意而通其妙,乌能已人之疾。
南宋严用和所著《严氏济生续方》自序云:
医者意也,生意在天地间,一息不可间断,续此方,所以续此生。
金元四大家之一的朱震亨说:
古人以神圣工巧言医,又曰:医者意也。以其传授虽的,造诣虽深,临机应变,如对敌之将,操舟之工,自非尽君子随时反中之妙,宁无愧于医乎?今乃集前人已效之方,应今人无限之病,何异刻舟求剑、按图索骥,冀其偶然中,难矣。
明王文禄《医先》云:
医者意也,度时致病者意起之,立方医之,若天时圣教不同也。……是以医贵审运气,察人情,及致病之原。
明谢肇浙《五杂俎》卷五云:
葛可久以气未足,初秋,取桐叶饮之,立下,此以意悟者也;……以命门无脉,而知为鬼,此以博识者也;……诊父之脉,而能道其子吉凶,此以理推者也。意难于博,播难于理,医得其意,足称国手矣。
夫医者意也,以医取效,岂必视方哉?然须博通物性,妙解脉理而后以意行之,不则妄而轻试,足以杀人而已。
《惠民局本草诗签》蒋溥序云:
故河汾氏之言曰:医者意也,药者瀹也。先得大意,后以药物疏瀹之,此可谓善言医者矣。④
《圣济经》陈兰森序(1789)云:医者意也,以意体之,方无不当。
清代龙绘堂所著《蠢子医》原序(1882)云:
甚矣,医道之难也。医者意也,不可以妄试;不可以轻尝。
清代臧达德《履霜集》自序(1814)云:
盖医者意也。借望闻问切四者,以一己之心理而揣度夫病理;援五行生克之标榜,而定其所伤何部。以形式而言,似属谈空,细绎之固有至理在焉。
清代李光庭《乡言解颐》卷三云:
汉郭玉曰:医之为言意也。唐许允宗曰:医者,意也。思虑精则得之。望闻问切而不能知,或强不知以为知,遂以意为之,鲜有不败事者。东坡云:学书纸费,学医人费。
十分明显,这些医家强调的“意”,早已不是在针法操作时需要集中的“注意力”,而是围绕着一个核心,即:医学是一门深奥的学问,而尤以诊脉、用药为难;治病不可生搬硬套、墨守成规;必须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方能正确辨识疾病,并找到适合的治疗方法。由此不难看出,中国传统医学在外表上虽然总是呈现出一种极强的继承性,令人觉得古今一脉并无多大变化,但实际上今古中医之不同远胜相同。其原因就在于历代医家虽然在口头上总是将诸如今本《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等一些古代医学著作奉为圭臬,称为经典,但旧有的名词、概念往往早已被多次赋予新的解释与内涵;同时,这些新旧概念又被无数次地加以重组——再建体系。这就是传统医学发展的历史、自我改造的历史,或者说是“革命”的历史。如果没有这种自我改造,中国传统医学肯定不会具有今日所见之强大生命力。关于这一点,只要我们想到人类早期各地区、各种文化间的相同之处远远多于不同;针刺放血、草药治病等医疗技艺与知识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至今也并未彻底消亡,但何以不具与现代医学相并存的力量,即完全不难理解。“医者意也”内涵的改变,自然是上述变化的一种体现;而医家以“意”改造医学的过程,简直可以说就是传统医学发展的过程。从宏观的角度讲,中国传统医学之所以能够从低水平、原始的经验医学发展成为一个“伟大的宝库”,正是因为有许多堪称“古代科学家”的人,肯于将其与生俱来的聪明才智用在这种曾被贬斥为“君子不齿”的贱业上,才使得医学的知识含量、理论水平得以逐步提升,终在宋代以后成为被儒家认同的学问体系——“格物穷理之一端”。此外,值得注意的另一个问题是,不同的民族具有不同的思维特征,古代医家以“意”构建自身传统医学的过程,实质上也就是以本民族思维特征与生活经验,构建一种实用技艺与学问体系的过程。因而可以说中国传统医学的基本性格,乃是由中国人固有之“意”所规定的。
以下我们不妨从微观的角度,认真分析一下那些“善于用意”的医家,是如何将“意”不断注入医学这个学问体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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