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院院长路甬祥在一篇阐述科学发展之历史的文章中谈到:“科学的意义在于发现和创新。有新的发现,对已有的知识按新的观点进行分析和归纳,创造新的科学理论和新的科学方法,或者开发科学知识新的应用”;“贝尔纳(T.D.Bernal,1901~1971)提出,许多科学观念的改变就合成一场科学革命。迄今,已发生的科学革命,其中包括一些重大的科学突破,往往不仅仅是重大知识和方法上的创新,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是对原有知识结构和理论体系的重整与更新”。这些固然都是就诞生于西方的近代自然科学而言,但索之于中国古代的科学——古代中国人对自然的认识,亦不无相合之处。传统医学的基础理论体系虽然基本上可以说形成于秦汉时期,今天的中医教材虽然还在使用着这些经典性著作作为教材、作为指导临床实践的准绳,从表面上看“传统”可谓是漫长历史过程中的“保守性”方面,是对某种文化内容的继承,但实质上其间亦屡屡有“革命”发生。这种革命有多种表现形式,首先即是扬弃,例如第一节中所谈对于外科手术疗法的直接排斥。同时通过对某些认知方法与实用技艺的大加提倡,从而在丰富多彩的医学知识与应用技艺中构建起一个核心的体系。其二则是概念的重组,例如在先秦时期“阴阳”与“五行”本为两家之学,各自为说,表现在医学领域中亦是如此:众所周知,《黄帝内经》各篇并非成于一人之手,亦不是一时之作,其中某些篇章以“阴阳”为立论基础,某些则以“五行”为说理工具。至东汉时期,出现了《难经》,其最主要的特点之一就是要将阴阳与五行结合在一起。例如讲“一脉为十变”,原因是五邪(五行比类)与刚柔(阴阳划分)相互作用(5×2=lO);积聚分为阴阳两种,是阴阳的运用,续将“积”分为五类,则是五行说的体现。后世秉此,大谈五脏各自的“气血”、“阴阳”问题,正是“五行”与“阴阳”两说相合的延续与发挥。
又如在后人补人今本《黄帝内经》的“七篇大论”中,出现了前所未见的“运气学说”。这个学说的第一个特点是将“五运主时”,即五行在一年当中各主72日的学说向前拓展了一步——五行不仅主时,而且主年。于是便产生出了一种新的学说。“五行主时”,原本与四季气候变化等自然现象有着密切的关系,但向前拓展一步之后,即与“自然”失去了任何内在的联系。运气学说的第二个特点,是将五行 (五运)与阴阳(六气)结合在一起,用以解释疾病发生、疫病流行的原因。由于五行与阴阳结合在一起,于是“五运”便各有“太过”与“不及”的两种表现形式;又由于五行要与六气(三阴三阳)相配存在着困难,于是又将五行中的“火”加以改造,出现了“君火”、“相火”的概念。这些改造、新的概念,对于此后中医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七篇大论”所阐发的虽然都是“运气学说”,但这七篇文章原本各自独立,使用着不同的概念与推算方法。简单地说,一种推算方法中不过各有一运一气。但是到了宋代,医家却要将这七篇文章视为一个整体,或者说是有意识地要将其改造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此便产生出多种“运”与“气”的概念,分别称之为主运、客运、中运、大运,主气、客气、岁气、司天之气、在泉之气等。用现代语言说,即在“运气”之下分别出现了许多子概念。
“革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是赋予原有的概念术语新的内涵与解释。例如金元以后的医家,或许是因宋代医学考试必有“运气一道”的影响,对运气学说极为熟悉,并常常可见强调运气学说重要性的论说。但从事实际治疗的医家无疑都不难发现,临床上并看不到疾病的属性存在着依运气推算所示的规律。于是便又对运气学说进行了偷梁换柱的改造。例如金元四大医家之一的刘完素,以力倡运气而闻名,但他所说的运气并非依时间变化的运气,而是根据临床表现而定。虽然刘完素强调“医教要乎五运六气……不知运气而求医无失者鲜矣”(《素问玄机原病式·自序》),又著《内经运气要旨论》以“明天地之造化,论运化之盛衰”,但他思想中所要说明的实际是认为天地间存在着不同属性(风、寒、暑、湿、燥、火)的“病气”,这是使人患病的根本原因:“病气为本,受病经络脏腑谓之标也。”(《素问玄机原病式·六气为病》)天地间的“病气”谁也看不见,脱离运气循环的固定时间推算,则只不过是通过临床表现来反推病因为何——感受了天地间的哪种“病气”。因此这样的运气学说,不仅不是真正的运气学说,甚至连病因学说方面的意义也不甚明确。其实质乃是对疾病性质、属性的诊断(定性),并由此决定治疗方法。金元以后的运气提倡者,实质上有许多都属此类。
又如“元气”是一个十分古老的概念术语,金代医家李杲强调一切疾病皆由脾胃之气受损引起,于是便将“元气”解释为“胃气”;后来的医家重视“补肾”,便将“元气”解释为“肾气’’。古人在不知道尿循环、尿生成的基本生理过程时,以为经口进入胃、肠的水分是通过某个器官渗入膀胱的,所以五脏六腑中含有一个后人不能确指为何器官的“三焦”。在《黄帝内经·素问》中明确地指出,三焦的功能是“决渎之官,水道出焉”;但大约在唐代开始,三焦被解释成为人体上、中、下三段,心肺之疾可以说“病在上焦”,脾胃之患为“中焦之疾”,胎产经带、阳痿不育、腰膝酸软则属“病在下焦”。到了清代,温病学家脱离东汉张仲景以来“六经辨证”的体系,用上、中、下“三焦”作为划分热病进程的“阶段”,使得这个概念的内涵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综观中国传统医学几千年的发展历史,小的“革命”时时可见,但有几次大的“革命”不容忽视。首先是今本《黄帝内经》集结成书的时代,过去一般认为今本《黄帝内经》成书于战国时代,但自马王堆汉墓医书出土之后,这种观点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很多学者倾向于其集结成书应在西汉末年,甚至再晚一点。今本《黄帝内经》,即《素问》与《灵枢》两部独立著作,虽然处处可见有关人体生理、病理的不同解释以及完全不同的治病方法,但从其分别由“九卷”、九九“八十一篇”这样的“完美数字”构成,即能体会到编撰者力图构建完美体系的用心。西汉末年,王莽曾“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壹异说”(《汉书·王莽传》);公元79年,“诸儒会白虎观,讲议五经异同,帝亲称制临决,如孝宣甘露石渠故事” (《后汉书·章帝纪》),都反映出当时文化体系整理的背景。特别是王莽时代,其事所涉明显不是儒家学问正统,所网罗者乃“天下异能之士”,理应与“方技”有关;其目的又是“正乖缪、壹异说”,这些都有助于我们思考《素问》、《灵枢》的成书时代、编辑意图等。下面这个典型的例子可以看出今本《黄帝内经》中是如何“壹异说”的。
《素问·五脏别论》开篇之处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黄帝问曰:“余闻方士或以脑髓为藏,或以肠胃为藏,或以为府;敢问更相反,皆自谓是,不知其道,愿闻其说。”
由此可知,中医的“脏腑学说”在早期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模式,而是呈多样性状况。其下为回答这一问题而言:
脑、髓、骨、脉、胆、女子胞,此六者地气之所生也,皆藏于阴而象于地,故藏而不泻,名曰奇恒之腑。夫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此五者天气之所生也,其气象天,故泻而不藏,此受五脏浊气,名曰传化之府,此不能久留,输泻者也。
在其后的文字中又谈到:
所谓五藏者,藏精气而不泻也,故满而不能实。六腑者,传化物而不藏,故实而不能满也。
概括这些论述的内容则成表1,这也就是自《素问》之后直至今日,中医教科书中的脏腑学说。
表1 脏、腑的划分与功能
分 类 器 官 功 能 |
五 脏 心、肝、脾、肺、肾 藏精气而不泻,满而不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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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腑 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胆 传化物而不藏,故实而不能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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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恒之腑 脑、骨、脉、胆、女子胞 藏而不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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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体系化、经典化的“脏腑学说”却有许多可以质疑之处,述之如下:
1.“胆”即是六腑之一,又是奇恒之腑。上引《素问·五藏别论》述“传化之腑”时虽未言及胆,但后面对比五脏六腑功能时,言六腑为“传化物而不藏”,显然指的不是数目为“六”的奇恒之腑,而是通常所说的“六腑”。
2.一般言说五脏六腑时,是阴阳相对,即脏为阴、腑为阳,何以此处奇恒之腑“皆藏于阴而象于地”呢?
3.“传化之腑”何以为五?而不是像其他篇中所说为六?
如果仔细分析一下上引文字中有关“奇恒之腑”与“传化之腑”的文字,则可整理成表2,并不难发现两者已经构成了一个自洽的对应体系。
表2 “奇恒之腑”与“传化之腑”的比较
分 类 数字 器 官 比类 功 能 |
奇恒之腑 6 脑、髓、骨、脉、胆、女子胞 象地 藏而不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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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化之腑 5 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 象天 泻而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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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3 “五脏六腑”说的基本内容
分 类 数字 器 官 比类 功 能 |
五 脏 5 心、肝、脾、肺、肾 象地 藏而不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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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腑 6 胃、大肠、小肠、三焦、膀胱、胆 象天 泻而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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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便不难看出,上述质疑诸点之问题的产生原因,大概皆是因为该篇作者要将表2所示的自洽体系与另一种自洽体系“五脏六腑”说(表3)融合在一起而引起的。不管这个改造、融合的结果是否完美,但作者“壹异说”的意图是十分清楚的,而且千百年来并未有人对此提出质疑,始终将这一模式“五脏一六腑一奇恒之腑”作为中医脏腑学说的范式。值得一提的是,在大约成书于东汉时期的《难经》一书中,有人对“五脏六腑”说提出了改造的意见,即:
1.“脏”应该为“六”(偶数阴)
2.“腑”应该为“五”(奇数阳)具体的改造办法是:
1.将两枚肾脏解释成两个独立的“脏”——左“肾”(属阴、属水),右“命门”(属阳、属火)
2.因六腑中的“三焦”有名而无形,故“腑”为五尽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阳奇阴偶”的数术观念一直被广泛使用,但这一“合理化建议”却未被医学家们接受——某种理论学说一旦形成,便会植根于民众之中,要想改变并非易事。只是到了宋代以后,随着《难经》一书在医学中的地位上升;医学家们才逐渐在思辨与理论构建中开始重视“命门”——将其作为一个独立的概念加以论说。其代表人物即明代医家张景岳。
类似之例则是经脉学说,近年来由于湖南长沙马王堆、湖北江陵张家山汉墓医书,以及四川绵阳经络木人等一系列考古发现,方使人们了解到早期经脉学说的多样性。直到今本《黄帝内经》成书时,《灵枢·经脉》给出了一个经脉学说的范式,起到了“正乖缪、壹异说”的客观作用。此后人们即一直尊而奉之,未见大的改变。
第二次大的革命,可以说是出现于宋代,延及金元。例如东汉医家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原本只是被视为一部“方书”,自宋代成无己注释此书,始展现出一个“六经辨证”的理论体系,因而受到越来越多医家的重视。《伤寒杂病论》才逐渐从“方书”上升成为“经”;张仲景也历“亚圣”之位,最终走上“医圣”的宝座。医家从《伤寒杂病论》中阐发出的微言大义、六经辨证体系、组方理论、用药原则,是否能够代表东汉时期的医学认识与水平,大可加以研究。日本中世纪的著名医家、古方派的代表人物吉益东洞力倡使用《伤寒杂病论》的方药,但其所著《药征》一书却认为《伤寒杂病论》的用药原则毫无例外地只是对症下药——有是症,则用是药。或许这更接近于《伤寒杂病论》的本意。
其后,出现了各以己说鸣于世的刘完素、张从正、李杲、朱丹溪四位代表性人物,被后人称之为“金元四大家”。这四位人物的共性在于皆自谓忠实于《黄帝内经》,然理论学说却各不相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谓:“儒之门户分于宋,医之门户分于金元”,即是指此而言。这四位医家的共性之二在于虽然立说各异,但却均试图以一个终极的原因解释复杂多样的疾病现象:刘完素认为所有的疾病都由“火热”为患;张从正说疾病非人身固有之物,故可归为一个“邪”字,用汗、吐、下三种方法将病邪驱出体外即可含括“治病”的全部意义;李杲以为脾胃消化饮食、吸收营养,乃是生命之本,故只需调理好脾胃则无病不愈;朱丹溪视“阴”为本,无阴之体则无阳之用,所以治病只在滋阴。从表面上看,这四位医家代表了金元时期医林中不同学派的见解;但从本质上看,他们都是在“力矫时弊”——否定当时社会上普遍流行的医学理论与治疗方法。换句话说,也就是要在医学理论与治疗方法上促成一场革命。事实上他们的目的也都达到了,刘完素创制的著名方剂“防风通圣散”至今仍作为常用成药售于药店,并从理论上修正了以往“先解表、后清里”的治疗原则——表里双解;李杲的“补中益气汤”同样售于今日之药店,并被广泛应用于贫血、骨折不愈合、胃下垂等多种疾患的治疗当中;朱丹溪滋阴养血的“王道”更是备受后人青睐;唯有张从正的攻邪理论——“霸道”,难被医家、患者所接受。
第三次革命应该说产生于近代西方医学传人之后。研究者一般较注意西方医学传人之后,传统中医如何捍卫自己的医学体系与生存空间,却忽略了由于存在着另外一种医学体系,传统的一方在不知不觉中即会发生许许多多潜移默化的变化。例如在西方医学传人以前,中医并不了解人体的脉管系、神经系,他们认为这些都属于“脉”的概念范畴。只有当清晰的解剖图、脉管系模型,以及有关血管、神经的功能解释都展示眼前时,中医才知道“经脉”是看不见的。并在某些人试图以血管、神经解释“经络”时,发出强烈的反对意见。又譬如中医几千年来甚至不知道心脏会跳动,在他们的心目中,“心”为君主之官,岂能日夜不休地劳动?因此十二经脉循环圈的起点是在胃——通过消化饮食获得了气血运行的功能。也许有人会问:难道中国古人对于自己胸前手触可知的心尖搏动会无所察觉吗?的确有所察觉,但在中医学里将此解释为:“胃之大络,名曰虚里,出左乳下,其动应衣。”或许又有人会问:难道活人与死人存在着心跳或不跳的差异也不被人察觉吗?中国古代对于死亡的判断的确只注意呼吸和体温。任何一位老中医,不管他的现代科学知识多么有限,不管他多么保守、排斥西医,恐怕没有再将经络与血管混为一谈,或不知心脏会跳动者;他们虽然会反对用西药治疗肾炎,但不会再认为尿是从肠子深入膀胱的,而且清楚地知道这是“腰子”出了毛病。在没有搞清肺循环与气体如何交换的时代,人们绝对不可能设想吸入的空气只是到了肺里,而是设想吸人的空气要在五脏间周游一周。然而现代的中医再也不会这样看待呼吸过程了,其原因就在于有了西方医学的存在。诸如此类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果看看这些事实、这些变化,谁还能说中国传统医学与近代西方医学仅仅是对立的关系,是相互排斥的?谁还能够无视西方医学传入之后,传统医学内部发生的变化?实际上,西方医学传入之后,中医学内部所发生的革命,是最彻底的、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革命。在这场革命中,中医接受了近代科学有关人体形态、解剖学方面的基本知识,否定了自身体系中的错误学说。在这场革命中,中医接受了西医的病名,而将自己原来的病名,如气虚、血虚、痰湿、气郁等,改称为“证”,强调中医的特色在于“辨证施治”。其实,“证”与“症”在前此的汉语中是通用的,凡“症”皆可称“证”。“辨证施治”的提出,实际上要迟至近人编写中医教材才见使用。他们不会再像李时珍那样说三指诊得之脉会出现寸快尺慢(食指快、无名指慢),因为他们知道心跳决定脉搏只能是一致的。但是他们并不去批判自古以来这种说法的错误性,不去思考何以会有这种错误产生,不去怀疑究竟哪位医生真的摸到过这种脉。他们悄悄地扬弃自己传统中的谬误;努力发扬光大传统医学的长处与优势,希望能将经过这次革命性的改造之后所形成的新的“传统中的传统”——辨证施治的思想方法、丰富的治疗经验、用药知识,传递给自己的后代。并希望全人类都能受惠于东方传统科技中唯一仍旧具有生命力的知识体系——中国传统医学。他们还希望西方医学能在吸收东方文化的基础上也发生一场革命,从而创立出一种新的医学体系。 |